失踪

失 踪

刘建平 2010年2月9日

当我们谈起“失踪”(Missing)这个词时,总觉得它是新闻报道里面的术语,是别人的事.有没有人想过,有一天它发生在我身边的亲人身上时,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今天我终于有了这个体会了.
2010年2月7日星期天,是墨尔本的一个高温日,烈日炎炎,白天外面气温至少在35度.中午,我大约在11时45分去睡午觉,曾看见老爸穿着白衬衫在后院里走动一晃而过.我在午睡后去他屋子看他,他不在那儿.我想可能他自己出去溜哒了.于是,我每隔半小时去看他屋,是否回来,可是就是不见他的踪影. 我在附近去找了一下,也没有人影.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向NORTHCOTE警察局报了案.当场填了一大堆表格,还把我父亲的证件,照片以及我的证件交給警局登记.很快,警局派员先来我家 “搜查”,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他的房间,然后检查了我们住处的所有地方.他们先排除老人在家的可能性,然后他们就安排了更大的搜索行动.由于那天是周日,又近傍晚了,他们还是在人手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从NORTHCOTE小警局派出了三四两警车上路巡逻搜查.仅隔了一小时,又派了一架直升飞机在NORTHCOTE上空盘旋,据说机上带有先进的红外线侦察和辅助设备,可以大面积地同时捕捉地面多个目标.与此同时,警察局马上与路况监控单位联系,并与周围所有医院的急诊室联络,查询送院人员的资料.天色开始渐渐黑了,这时仍无任何消息.在6时许,我突然接到警局的通知,要我去警察局签署一份刊登失踪人员的授权书.很快,他们把我父亲的资料和照片都放到网上去了.这时,警察安慰我说,“你已尽力了,做了你所能做的事,你还是去休息吧”. 休息? 能在这个时候休息吗? 同时,家里人也劝我,“现在只能相信警察了,晚上不要再独自出去找了,否则你自身安全也是个问题”.当一个人遭遇亲人失踪时,他(她)是很难平静下来的,甚至情绪都难以控制.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需要冷静,更重要的是需要理智.这时候,如果完全依赖和等待别人的援助,而自己无所作为,那么很有可能会得到真正不希望见到的结果.一个85岁的老人迷路,在太阳下走了7-8个小时,又在热气未退的黑夜里继续行走,没有水喝,没有食物,如果不在余下的 “黄金期”时间里找到的话,那么第二天很有可能在街上被人发现的是一具尸体.就是脱水,也会把老人折磨死的.我曾经做过救援人员,有一种说不清的本能驱动着我必须独自行动.我非常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更何况他是我的老爸.于是,我带上地图,GPS,电池,水瓶等东西,晚上独自一人开车出去沿街搜寻.我把地图分割成块,一片一片地搜索,连三米宽的居民后院汽车通道都不放过.以我们住的片区为中心,逐步向外扩展.搜完一个区,就将颜色笔涂上颜色.就这样开着车上的大光灯,一步一步地搜索寻找……
我们知道,一般救援人员都是帮助别人的,最多是替别人担忧,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他们脑子里的负担不会那么重,他们可以全神贯注地工作.假如一个人既是救援者,又是被救助人的亲人,他又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呢? 我想这种体会是很少有人会有的.不论你怎样坚强,他的脑子里一定会有许多许多回想在打扰着他,有太多的亲情会缠绕着他.这时,他首先要与之搏斗的不是工作,而是如何要从这种纠缠中摆脱出来.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很难.如果他不能控制住这种状态,不要说去救别人,可能自己随时都会在意外中出事.这时,我才体会到什么是磨难,什么叫痛苦.我非常清楚什么叫概率.搜索的时间越长,成功的概率就越小.而前面3-4个小时的搜索意义是最大的.相反,也就是前面3-4个小时情绪上的稳定是最困难的.假如一个人要祈求上帝帮助的话,还不如祈求上帝帮他怎样稳定情绪呢.我知道任何对外祈求也不过是怎样控制自己心理状况而已.这时,我应当由衷地感谢我命运中曾经有过的各种磨难.正是这些人生曾有过的各种磨难,才让我今天有了一种免疫力,能让我在这种情况下首先控制住自己.
人们常说:祸不单行.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会出现其他意想不到的事.在我开车之前,我想到一个问题.警察已经有三四辆车开始巡逻了,他们走的都是大道.如果老人不走大道那又会怎么样? 于是,我马上想到了他可能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NORTHCOTE高尔夫球场,另一个是NORTHCOTE小河的两岸边.我必须徒步先搜索这两个警察不可能搜索的地方.等我把这两个地方全部搜索完毕后,我的脚上已经磨破两个地方,血水湿了鞋的内面,而鞋内面不断地刺痛着伤口.我再也走不动了.于是,我只能用手机通知夫人把车开到指定的路口来接我.然后,我再把夫人送回家,让她在家守侯在电话机边,我独自一人再开车出去找.其实,这时不仅在考验一个人的意志,而且也是在拼体力了.我相信我能应付下去.然而,偏偏就在这时,让我感到真正不舒服的是左胸口部位.里面好象有七八根神经在抽动,让人感到阵阵地疼痛.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希望这只是精神压力造成的暂时性现象.不想,它一直伴随着我,几天都挥之不去.所以人不仅要克服精神上心理上的压力,而且还要克服随之突然而来疼痛折磨.
我开着车行驶在街区上,不免会让我想起去年11月6日在上海时,老爸也是一个人出去,到徐家汇转转,在外面迷路7个小时,回不来了.我立即同妹妹联系让她赶紧回家,我准备去派出所报警.这时,幸亏一位过路的好心人,看到我爸爸有点异常,腿肚子也在抽痉了,知道他是迷路了,马上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回了家.那时,他是人在上海,语言相通,还能得到别人的及时帮助.可是现在,他是在墨尔本的街道上迷路的,他根本就不会讲英语,无法与人沟通.再要得到当地人的帮助,可能性极小.除非他自己摔倒在地,由别人报警.同时,我又想起这次回上海时,叔叔给我讲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上海市有位老干部,白天还为别人作过报告,有条有理的.傍晚出去迷路了,可他就是不知道叫出租车,非常固执地坚持自己乱找,最后还是死在了外面.这些活生生的例子都是前车之鉴.我实在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我象蓖头发式地开着大光灯逐街逐道地寻找.最后,终于在晚上11:30找到了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见他在挨个地在看街道居民前院的围墙,好象要找出我们家前院的特征.他已经是筋疲力尽了,连说话都岔声了.我马上把他扶上车,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拼命地喝水.他真是渴死了.而我呢,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因为先前太让我悲观了,我甚至不抱太大的希望,在考虑准备应付后面可能出现的更糟糕的事了.现在,突然一下子让我看见还能活动的老爷子,能不让我喜出望外吗? 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世间的父子感情.
这次的“失踪”虽然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打击,让我再一次尝到了亲人失踪的滋味.不过它也让我再次体会了一遍什么是:忍耐,坚强,理智,顽强,坚持,…… 更让我想到了以后还将要面对的现实:
1. 我们虽然侥幸地躲过了这一劫,但难保“失踪”再次发生.
也许下次我们就不一定会那样幸运了.可能总有一天我们会面临真正的 “失踪”.
2. 我们面对的是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的病人,而且又是自己的父亲,我们无法把这样一个老人锁在家里,也无法在他不情愿的情况下将他送去养老院.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3. 假如一个人听了别人的意见还能改的话,那就不是老年痴呆
了;假如一个人迷路时还能想得到叫出租车的话,那就无所
谓是老年痴呆了;假如一个人遇到困难还知道去向人求助的
话,那也称不上是老年痴呆了;…… 当这些条件都不存在的
话,那么只有靠自己来看管了.问题是我们能否一天二十四
小时,一周七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做到这一点? 我们能够有多长时间坚持这一点?
……


可能,这是一种只有到我们这一代人为止才会有的责任. 这次“失踪”的经历留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我们应该而且必须承担起这种责任,还要做得比以前更好.因为,当我们看到那些素不相识的警察们星期天晚上都开着飞机在天上帮助寻找;当我们看到这个社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和外来的失踪老人,动员起很大的社会资源去寻找;当我们看到第二天警察还特意开车来我家慰问老爷子;……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做呢? 何况他还是自己的亲人! 我有时想想很惭愧,我们并没有为这个社会作出什么贡献,但是我们却得到了他人那么多的帮助.所以,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要争取为别人做些事.尤其是要想到回报澳洲这个社会.
可以这样说,在众多的失踪案例中,真正能失而复得的也许是少数;而在能找回的案例中又是由自己亲人找到的,可能更少了.这种奇迹也许就是我们的命运吧.